引言

“华夏复兴,衣冠先行”“始于衣冠、达于博远”,作为以“服饰”为起点,指向民族复兴、文化复兴的社会运动——汉服复兴运动,“运动”的历程与“服”的研究与现代体系建构的历程,是既有区别,又有联系的。前者是后者的宏观背景和动力源泉;后者为前者的发展提供重要支撑。

Part 1

现代汉服的发展探索历程

一、2003年-2007年:

汉服运动早期的汉服研究及其成果

早期汉服复兴的思路,可以概括为“综合复兴、以汉为本、以服兴汉”。“汉服北京”《新人手册·汉服宣传路人问答》(2009):“一般来说,汉服按照款式分类,而不是按照朝代分类。因为清以前的汉服,各朝代虽然各具特色,但都是一脉相承的(尤其是礼服)。目前汉服复兴还在初期,我们对先秦、汉唐、宋明等朝代特色的汉服均不排斥,只要是符合汉服的基本特征,在现阶段都作为我们要复兴的款式。”这段话比较典型地体现了早期汉服复兴的主要思路:

1、“综合复兴”:即强调汉服的传承性、体系性。不是复兴某种衣服,而是力图梳理出一个“一脉相承、因时(地)而变”的独立而完整的服饰体系。具体体现在不赞成“朝代分类”,推崇“服制分类”,比较经典的就是“衣裳制、深衣制、通裁制”等分类方式。

2、“以汉为本”:复兴的选择标准是“符合汉服的基本特征”,即“汉不汉”。早期只要衣服够“汉”就可以了,“交领右衽、无扣系带”等明显有华夏风格的服饰很快成为主流。当时汉网比较提倡汉民族主义的觉醒,天汉网侧重从汉文化复兴的角度论述,华夏复兴网高举儒学的大旗。虽然指向各异,但是都是依据某种理想、理念,去梳理、选择,进而建构一套“汉服论述”。从而使汉服研究区别于单纯的服饰史研究。

3、“以服兴汉”:“重整衣冠”是为了“再造华夏”。汉服是手段而不是目的,汉服复兴是阶段性任务而不是终极目标。正如溪山琴况所言:“汉服复兴不是一个终点,而是一个起始。”“我们要复兴的,仅仅是一件漂亮衣服么?不是,我们穿起这件衣服,是为了以此为起点,再造整个华夏”。

除了汉网、天汉网、汉服吧三大平台,早期参与汉服复兴的还有“汉未央”“华夏复兴网”“稷下论坛”“清韵书院·汉韵灼灼”等诸多网站、论坛。他们都对汉服复兴做了自己的贡献,但是年深日久、网友飘零。这些对汉服的研究、宣传等工作,只能是他日条件成熟后再进行归纳总结了。

二、2007年-2013年:

汉服复兴的平稳发展与路径分化

2007年之后,随着溪山琴况的去世,以及汉网、天汉网的逐渐衰落,汉服复兴的第一阶段“兴起和早期辉煌”结束了。汉服运动进入了一个相对平稳发展的时期,虽然人们常常感觉到存在瓶颈,但是点点滴滴的进步,为2013年以后的爆炸性增长打下了基础。

这一段时期,汉服运动除了延续之前的一些做法并有所创新外,主要有三个重要变化:

首先,运动平台的演变。汉网、天汉网等为代表的“论坛时代”结束之后,百度汉服吧成为汉服复兴的最重要平台,各地汉服社团纷纷成立,贴吧、社团以及QQ群成为大家沟通的主要渠道。新平台也不断涌现。2009年,新浪推出“新浪微博”,后迅速成为重要的网络平台,许多汉服同袍开设了自己的微博。2011年,腾讯公司推出微信(WeChat),大量汉服主题公众号不断涌现。2009年哔哩哔哩(bilibili)正式成立,当时的人们很难想象,本属于“二次元”的世界未来会出现“汉服up主”。

其次,复兴渠道的丰富。溪山琴况提出“礼仪复兴、节日复兴、汉服产业化”三大计划,礼仪和节日复兴计划实施较好,很长一段时间,《溪山琴况文集》成为各地汉服社团的活动指南、同袍学习启蒙的“教科书”。另外,汉网、华夏复兴论坛等早期提出的汉服活动方式,也发挥了重要的影响。此时,汉服婚礼、汉服学位服等,逐渐“出圈”,从汉服复兴者的“脑洞”和身体力行,开始走进社会。

影响更为深远的变化是——汉服产业化的真正兴起。复兴早期虽然提出了“汉服产业化”,如溪山琴况所拟的三大计划之一就是“汉服产业化计划”,并且有类似天汉的“天汉市集”、汉网的“汉服产业版”这样的平台。但到这一阶段汉服商家才算真正崛起。2011年2月,“如梦霓裳”汉服店成为淘宝第一家皇冠汉服店。2015年汉服产业市场的淘宝交易额超过一个亿。商业模式的兴起,逐渐成为影响汉服复兴的重要因素。

第三,“服”地位的凸显。汉服复兴早期实际上是“以服兴汉”,服是手段,汉是目的,从而使汉服复兴区别于单纯的服饰史研究。然而,我们毕竟是以“服”作为载体去兴“汉”,所以客观上需要弄清楚“服”。这一阶段人们更加重视对“服”的研究。许多社团、同袍除了组织汉服活动,还会寻找、培养自己的“礼仪专家”“服饰专家”。“汉服吧”上有大量的服饰、礼仪研究帖子。专门的“汉服制作研习吧”也出现了。2009年“明华堂”提出“汉民族礼服设想”。2009年“中国古代妆束复原小组”发布首批复原的汉、东晋、唐三套衣裳和妆容。2011年《Q版大明衣冠图志》正式出版发行。2011年琥璟明、民生剑侠等当选新的汉服吧吧主,在继承理性爱国理念之外,增加了对汉服复原的专业研究。随着复原、考据工作的推进,汉服“美”的问题得到极大的改善。

种种因素,推动汉服研究方面也发生了许多变化:

第一,对早期汉服研究成果的整理与继续发展。

早期汉服研究成果,许多人都曾尝试进性归纳总结,其中较有代表性的是“汉服网”的“一盏风”等整理的《现代汉服体系2.1版》(2011年)。文章提出现代汉服形制建设分为三个层次:汉服概念的建设、汉服体系的建设、汉服形制的建设。提出现代汉服具有传统性、民族性、现代性。现代汉服的界定标准为:1、所有具有现代意义的汉服都应当能包含进这个体系中;2、不包含天子服等具有特定封建含义的汉服,不承认封建等级制度;3、不包含少数民族服饰;4、不包含全部时间较短、难以考证的时装;5、只包含正统汉服,不包含汉服衍生服饰;6、不要求现代汉服与传统汉服的完全一致。汉服单件可共分为七个大类:内衣,中衣,外衣,罩衫,配饰,首服,足衣。汉服的功用,分为礼服、常服、武术服饰、僧道服饰、表演服饰和衍生服饰。

临沂汉服社的“东岛”回忆:这一体系,坊间俗称“市场杂烩论”,是各阶段的广大同袍、商家、社团共同完成的。既有遵照历史的各个时代的唐宋明服饰,也有归纳创造的玄端、直裾曲裾,也有根据绘画俑像的各种襦裙衫裙。这个体系,凡是对汉服有思考的人,都会对此不满意,但是所有人不满意的人给出的新体系,另外一拨人更加不满意。多方的博弈,这个却依旧还是比较坚挺的。

第二,考据派和“唯明”的兴起。

早期的汉服复兴者,是凭借一股热情,一种民族、文化的使命感与责任感去研究的,但真正具有比较专业的服饰研究或制作背景的人并不多。这就导致了早期的研究中难免会存在这样或那样的问题,如知识的不严谨、制作的粗糙等。此前强调复兴“一脉相承”的体系,那么这个“脉”的详情如何?旧体系被人为中断后,新体系如何建构?人们大多有朦胧的感觉,但认识尚未清晰。对于时代条件所造成的局限,我们应当秉持一种“同情之理解,理解之同情”,并在此基础上深化发展认识,将对汉服的研究推向前进。但很可惜的是,在前一阶段侧重民族精神还是文化复兴的争议基本平息之际,考据派和“唯明”的崛起又使得“汉服圈”风云再起,陷入种种的冲突中。不过,争论本身也使得人们的认识不断深化,汉服研究和在跌跌撞撞中不断前进。

所谓“考据派”,就是提倡拿事实物品来研究,强调依照文物,而不是靠“脑洞”,即使古代的绘画也无法呈现其内在结构,也只能参考而不能作为依据。这种思路的积极意义是加深了对古代文物的数据、版型、形制、面料等的研究,从而能督促汉服商家不臆造不乱来。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就是“古墓派”,即除了出土文物一比一复制的以外其他的什么都不承认。一旦判定他们有所出入,就会将其“开除汉服籍”,认为不属于汉服,是“时代的眼泪”。这两种观点都强调形制,强调有据可依。与此有关的,就是“唯明”的兴起,由于明代汉服文物留存最大,保存最完整,要强调文物依据,“形制可靠”,很自然的就会走向强调明制汉服,甚至唯明制是尊。

对此,主流的“综合复兴”者,认为这类思路,强调“服”,忽略了“汉”,是一种“古装化”倾向,视之为“朝代发烧友”。另外,有人提出:华夏先民“事死如事生”,的确会用亡人生前故物殉葬,但也有完备之丧服制度,如何以证据证明出土之物皆为生前穿用,而非专备之丧服,如若今人不论究竟,误将古人丧服穿着加身,岂不谬以千里?还有人认为,大部分古代服饰没有保存下来,如同一颗大树被砍伐之后,原地只留下一些树枝树叶,能不能否认残留枝叶之外的大树躯干之存在。

对于汉服发展过程中的种种争论,“齐鲁风”在《汉服复兴运动回顾与展望》(2014)提出:“就此机会,我提出一个论点,在2001年到2007年间从事于汉服复兴的群体,都非常年轻,20岁左右的比比皆是。”“正因为大家太年轻,遇到事情时,偶尔一句话无心的话,把它说的太绝,形成了各种矛盾。这些矛盾一直影响着全国汉服界的格局。所以我每每想到这些事情的时候都不知道应当怎么提及,假如这个频道里的听众有那个时代的同袍,我希望这段录音能放在网上,希望大家能够放下过去的事情。”其实不仅是第一阶段,汉服复兴的每一步都伴随大量的争议,争的或者是理念、或者是利益、甚至只是意气。孟子说“物之不齐,物之情也”。不可能要求每个人都理念一致、行动统一。但是《庄子》云:“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人们常常以为“道不同不相为谋”,历史却常常告诉我们最终会“道通为一”。但话又说回来,“争”确实有助于人们深化认识,百家争鸣总好过万马齐喑,人的认识需要经历一个“正-反-合”的辩证否定过程,最终才能“道通为一”。学会“君子之争”,学会“求同存异”,可能是我们梳理汉服复兴历程后应该得出的结论。

三、2013年以来:

汉服复兴的爆炸式增长及其隐忧

就在人们觉得复兴始终处于“瓶颈期”时,汉服却以意想不到的势头迅速“破壁出圈”。“西塘汉服文化周”“中华礼乐大会”“中国华服日”“国丝汉服节”等大型活动相继举办。“抖音”“快手”“B站”等新媒体上汉服相关内容日益火爆。汉服活动从需要“蹭”别的领域的“热点”,变成了“热点”本身,开始被别的领域“借光”。公众、商家、学术界、官方全面入场。汉服运动面临着革命性的变化,既有难能可贵的机遇,又有必须正视的隐忧。最值得关注的,就是汉服“圈”的“破”与“立”。

首先,汉服正在“破圈而出”。“汉服圈”,是最不想成为“圈子”的“圈子”。洛丽塔、JK制服等亚文化群体,大多数人其实并不想“普及”。但是汉服复兴的目的就是“重整衣冠,再造华夏”“始于衣冠,达于博远”,告诉人们“汉族不是一个赤裸的民族”。汉服既是汉民族服装,又是中国服饰的代表,还是东亚服饰的蓝本,可谓“源于汉族、代表中国、笼罩东亚”,其气象如此宏大,又怎么甘心以“圈子”自限呢?早期“汉服圈”的形成,不过是在汉服还没有能从历史的断裂中走出来,被大家所接受时,先行者的“抱团取暖”罢了。早期复兴者曾无数次地畅想过汉服复兴以后的场景,“罗衣何飘飘,轻裾随风还”,那种衣袂飘扬、潇洒优雅的场景,常常在心头浮现。而今天,真的实现了!汉服一词很自然地从大众的口里说出来,新媒体中频繁地出现各种汉服视频,大街上穿着汉服的人越来越多……确实有一种曙光在前,宿愿正在渐渐实现的感觉。但是,这也带来了很多挑战。

其次,“非同袍”主导汉服的时代正在到来。2014年齐鲁风提出问题:“如何面对非同袍可能主导汉服的时代”。五年之后,这种预测正在成为现实。西塘文化周(第一届:2013年11月)的牵头人方文山先生,并非“汉服圈”出身,而是社会名人对传统文化复兴的热情参与。西塘文化周背后还有地方政府和商业力量的作用。“国丝汉服节”由杭州的中国丝绸博物馆举办(第一届:2018年4月),代表着学术界的参与。“中国华服日”(第一届:2018年4月)由共青团中央在网络上宣传,中国青少年新媒体协会等主办,大量汉服商家参与,代表着官方和商家。只有“中华礼乐大会”(第一届:2013年11月)主要由汉服社团主办。当然每个大型活动都离不开方方面面的参与,不过确实各有侧重。以往认同汉服的人群增加,往往是原有“同袍”努力的结果,但是现在了解汉服的渠道多种多样,而且渠道的提供者也未必了解汉服,了解汉服复兴的“初心”,也就谈不上了解、认同和传播汉服复兴的理念。

第三,汉服运动有“初心”淡化、迷失的危险。这有两个方面。1、汉服同袍内部的分化。汉服复兴的本质究竟在“汉”,还是在“服”,是以“汉”统摄“服”在内的各种文化现象,还是以“服”为主体,将“汉”设定为“服”身上蕴含的诸多要素之一,甚至淡化、忽略之?这是必须明确的根本性问题。而前一阶段已经出现的“唯考据论”(注意不是重视考据)、唯朝代论(注意不是指对某个历史时期的偏好)等,都有重“服”轻“汉”的倾向。另外,一直存在于汉服复兴中的重视甚至是只看重“好看”的倾向(常被贬称“秀衣”),在这一时期也日益明显。2、“圈子”交融带来的“主题淡化”。古风圈、弓圈、甲圈刀剑圈、传统武术圈、城市文物古迹和仿古街主题公园等,或是出于兴趣,或是利益驱动,越来越多地开始应用汉服了。这对汉服常态化、专业化或者生活化贡献很大。但由于汉服运动“始于衣冠、达于博远”的思想意识在过去十年被逐渐稀释淡化,现在汉服运动的目标反而越来越少的人知道了。于是一方面原有“圈子”的壁垒在消融,另一方面“汉服圈”逐渐缩小为与“洛丽塔”“JK”一样的真正意义上的亚文化“小圈子”了,“圈子”文化、“饭圈”文化日益渗透进来。

对此该如何看待呢?应该说这一切都是自然的。“汉服圈”是不想成为“圈子”的“圈子”,她必然要走向社会,要“化民成俗”“达于博远”。但是这个过程中,由于此前的汉服复兴者(“汉服同袍”)多是民间草根,一旦参与方增多,很容易转向官方、商业力量和学术界主导,除非同袍自己走进这些力量中,但是身份一旦转变,要坚持原有立场也是很难的。

此外,随着参与者的增多,让所有穿汉服的人秉承汉服复兴的理念也是不可能的。“百里奚”在2018年礼乐大会的论坛上说:“我们不是反对多样性,任何一个文化现象影响大了之后,就必然会有核心拥护者和一般使用者,就如同你我都在用电脑,但我们并不需要成为电子技术的拥趸。”所以,我们应该做的是明确不同群体的角色定位。汉服复兴者是汉服复兴的源动力、核心骨干,必须要自强不息。“服饰研究也好、‘达于博远’的圈子融合也罢,都要继续做、做好、做精、做大,同时也一定要头脑清醒、耐住寂寞、迎难而上去推进汉服运动第三阶段的社会改造使命。”(百里奚)我们要学会在更高的平台上与各方面力量互动,“求大同,存小异”,寻交集、找共识,促进汉服复兴朝我们希望的方向发展。对于普通的“汉服爱好者”,既然“百姓日用而不知”是常态,那么只要能穿汉服,就至少认可了传统之美,就值得肯定(前提是没有丑化、扭曲、侮辱等不适当地对外传统服饰、文化)。如果有机会能进为“同道”,当然欢迎,如无机缘,也不要强求。搞“汉服十级警察”、指手画脚、强加于人,只能惹人生厌,为汉服和汉服运动抹黑。“原则坚定”与“策略灵活”,缺一不可。

这一时期,汉服活动越办越大,汉服商家越来越多,汉服制作越来越精美,汉服细分市场逐渐形成,从高端汉服到“白菜价”一应俱全。而在现代汉服体系的建构方面,思考路径也是百花齐放。

Part 2

反思与启示:

“汉服学”“真善美”与“魂体用本”

一、“汉服学”的建设——汉服研究的整合新思路

这一命题由“欧阳雨曦”、张梦玥提出。2007年初,网友“欧阳雨曦”发表《关于汉服理论学的初步探究,创建与整理——几个命题》,引起了网友的关注。

此文提出:“汉服学非服装史研究范畴”。具体来说,包括两大主要方面:时间顺序和空间顺序。“

关于时间顺序,极其重要,很多人认为谈时间顺序既是在谈历史,然而时间顺序的发展方向,在学术上,这最危险也是最容易走上误区的。我们现在所命题的时间顺序,其实是个认知方面的趋势标准。其趋势主要可为三项,其一不以朝代划分,使之断代而无法通代,其二不以宏观款式划分,这主要是说即使在浩瀚历史长河中,存在过,流行过,汉人穿过的(南北朝隋唐的胡服和历代存在的奇装异服以及偏枝末叶属于这个范畴),甚至隶属于汉民族服装的并不一定属于当代民族服装范畴,其三才能是在前两项的基础上,进行规范化,即款式应抓汉服史中的主流,也就是汉服史和我们现在强调的民族服装也非一个概念。”

汉服在“规范化”的基础上,才能形成真正的,较完善的汉服学定义,是相继拓展的递进关系,即“服装史——汉族服装史——汉服——汉服元素细节”的统一规划与形成。研究汉服应注意两点:切忌“实用化”与“历史思维化”。我们应当站在历史上去整合历史,而非站在历史中去看历史。

多年之后,张梦玥深化了这一命题的内涵。2018年3月发表《破除现有迷思和困境:论汉服运动方向问题》,提出:“‘中国传统服饰史’与‘汉服学’是两种完全不同理论根基的学术课题。”目前“汉服学”并未成型,张梦玥提出初步的定义:“‘汉服学’是指研究汉民族传统服饰的专门学问,用以指导现代汉服实践的学术理论体系。”这是一门综合性、实践型的学科,与服装学、服饰史学、历史学、考古学、心理学、社会学、民族学、人类学,乃至政治学、经济学等,都有着密切的关系。“中国传统服饰史”与“汉服学”研究对象有部分重叠,不能相互对立,也不能混为一谈。

同年4月,“东岛”发表《从古今学术思路看汉服与服饰史的关系》,进一步提出:汉服更像是一种传统的学术理路,而服饰史是一种现代学科分类下的学问,两者的区别:1、汉服是现实的改变,服饰史是知识的积累;2、汉服是具有意识形态的,而服饰史是客观的;3、服饰史是求真的,而汉服是顾及真善美的;4、汉服对待历史是温情的敬意,服饰史是冷静的乐观。汉服与服饰史具有交集,但是思路、目标、原则都有区别,两方面应当互相理解,而没有必要用自己的标准去看待对方。两者的联系:1、服饰史对于汉服指导,汉服的复兴要有服饰史的基础;2、汉服对于服饰史学科的推动,人们的热爱为服饰史学科增强了力量与关注度;3、对于服饰史学知识共同的探索;4、相互携手对于社会产生有意的影响。

总之,从“服饰史学”到“汉服学”,是不能直接照搬照用的,需要一个“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化用”过程,即从“求真”的知识取向到“求善”“求美”的实践指向;从带有第三方中立观察的客观研究,向主体改变现实的“指导思想”转化。要秉持“以我为主,为我所用”的精神,既不能对已有的学术成果特别是服饰史研究成果轻忽懈怠、妄自尊大,又不能对其亦步亦趋、妄自菲薄。没有服饰史根柢的汉服研究必定“游谈无根”,但只讲服饰史则远远不是汉服复兴的初衷和全貌。毕竟,汉服复兴运动关注的既有“衣冠”(汉服),还有“博远”(华夏复兴),以及从“衣冠”走向“博远”的这个过程(汉服运动)。服饰研究、华夏文明研究、作为一种社会现象的汉服运动研究,必将孕育出作为全体汉服复兴者的实践经验总结和集体智慧结晶的“汉服学”,并成为汉服复兴的精神武器和行动指南。

二、汉服的“形”与“魂”,以及“真善美”

——汉服服饰属性的多样性挖掘

2009年,“齐鲁风”提出“汉服三义”的说法:“民族、礼俗、审美”,即民族身份表达,民族文化载体,审美对象。他还将“汉服三义”与“礼之三本”联系起来:“天地者,生之本也”,汉服之美化自于天地,体现了传统文化天人合一的精神;“先祖者,类之本也”,服饰是人类的第二层皮肤,不同的传统服饰框定了不同的民族共同体,汉服之民族性乃文化基因的传承;“君师者,治之本也”,汉服之礼仪节俗可整饬社会秩序,进而引申为广义的文化对社会的整合、凝聚、规范作用。这也符合早期汉服复兴中重民族、重文化、重审美的三大取向。

随着汉服后续的发展,尤其是形制、考据问题的凸显,人们对汉服的属性有了新的思考。2017年西塘汉服文化周的论坛上,“东岛”提出汉服体系的“魂”与“形”,以及“真善美”三原则。所谓“魂”即义理体系,那就是回答汉服是什么;而“形”即形制体系,回答什么是汉服,什么是好的汉服,什么不是汉服,或者不合格的汉服。在义理体系方面,有三个关键词“民族”“传统”“服装”:(1)如果强调“民族”,则汉服是表征民族的符号,“形制考据”是第二位的事情;(2)如果强调“传统”,那么考据成为首要问题;(3)如果看重“服装”,则可能更加看重一些纹饰色彩,审美取向等等。在不同的思想体系或者说义理体系下,那么形制体系自然不同。本文第二部分所阐述的,其实主要就是不同的“义理体系”,以及其指导下的不同的形制体系路径开拓。

服饰史侧重于求真,而汉服是兼顾真善美的。“真”,就是有参考标准的东西。美不美大家可能并不统一,而事实上汉服是什么样子的,这个标准则是客观的,可以研究考证的。探究服饰的版型数据、工艺标准、乃至布料,这对于提升汉服质量是有很大贡献的。真未必是“善”的,我们想用汉服来表达民族的肌肤,我们想用汉服来继承传统的礼制,这都是“善”的出发点。比如朱子制定深衣,为庶民制礼,这是善的,但与此前的服制并不是完全吻合,而带有新的设计因素。而对于真的东西,有些未必不够“善”,乃至于有窜乱正统的嫌疑。美当然是服饰的重要属性,也是现代人对服饰的基本追求。但是美一方面具有较强的主观性,与“真”的客观性是不同的,另一方面美具有一定的“人欲性”,与“善”的天理性也会有相左的地方。汉服与服饰史单纯的求真不同,而必须在真善美中相互调和。

2018年,“孟瑜君”发表了《“汉”与“服”——汉服运动的两种视角》,“汉”的视角即“义理视角”,主要关注的是“汉服为了什么、汉服能够怎么样”等方面的问题,是从广义上理解汉服运动。“服”的视角即“形制视角”,主要关注的是“什么样的是汉服、汉服应该如何使用”等方面的问题,是从狭义上理解汉服运动,也可以称为汉服运动中“服”的视角。这一说法与前述的“形”与“魂”十分吻合。形制构成了汉服运动的肉体,义理构成汉服运动的灵魂。灵魂与肉体,二者不可偏废。正是因为“义理视角”的存在,才使得汉服运动有机会成为社会的主流,而不是社会边缘的亚文化现象。对于社会而言,汉服运动的“义理视角”,也决定了汉服运动不仅仅局限于服饰和审美方面。但如果没有“形制视角”的研究提供衣冠文物作基础,那么汉服运动也也失去了载体。“形制视角”也是汉服运动相对于其他文化思潮(如读经热等)的重要特点和优势。

三、“魂体用本”——一种整合的新思路

上述种种的梳理,我们会发现是内在融会贯通的,“汉服学”不同于单纯的“服饰史研究”,就在于汉服本身既有求真的一面,又有求善、求美的一面。这些追求就构成了汉服的“魂”、“义理体系”,不同的义理追求就指导了不同的“形制体系”建构。对此,笔者尝试提出“魂体用本”的四分法,以提供一种新的思考路径:“以汉为魂、以服为体、以实践为用、以人为本”。

“以汉为魂”,是指汉服复兴运动的初心,“重整衣冠、再兴华夏”“始于衣冠,达于博远”,以汉服为一个起点,去复兴华夏,振兴中华。这更多对应了汉服“善”的一面。有一句曾很流行的话:“没有汉心,就没有汉服”,溪山琴况将“汉心”诠释为:“就是汉民族的自尊、自信、自强与自立。就是珍惜我们这个伟大的民族,发奋振兴我们这个伟大的民族。汉族人民振兴汉族,本身就是对我们这个统一的多民族国家的贡献。”他反对的是将这句话异化和偏狭理解,将其作为强人所难的借口。正如国家培育的目标,有“守法公民”、“四有新人”、“先锋模范”等不同的层级,汉服复兴中,也可以有不同的要求,最基本的是具有起码的“汉服认同”,即认同这是汉民族的传统服装,有一定的认同感、亲近感;往上则是对国家、民族、文化一定的的使命感、责任感;再往上可以是一种坚定的理想信念和始终不渝的奋斗等。

“以服为体”,这主要对应汉服“真”与“美”的方面,即言出有据、审美过关。没有“服”这个载体,可以叫别的“汉(什么什么)运动”,但很难称为汉服运动。没有人去考究服饰、制作,我们自称衣冠上国,以华夏衣冠自傲只能是自欺欺人。尤其当汉服复兴越来越走进社会,面向大众的时候,我们的“服”如果不能真的“服人”,那其背后的理念也很难传递到大众那里去。当然,这也是有层级的,不是说每个参与者都要成为“服饰专家”,而是说至少一个社团、一个网站、一个群体,总得有对“服”有了解的人。对于“真”的追求,哲学上称为事实判断,主观符合客观就是真理,主观与客观不符合就是谬误。真理只有一个,不过现实中即使正确的认识,也往往是对这“一个”真理的不同角度、层次、历史进程的理解,需要我们深化、扩展、向前推移。而谬误也不意味着毫无价值,就如同地心说、日心说都是谬误,因为宇宙是没有中心的,但是这些说法在它们产生的年代都推动了人类认识的前进。恩格斯说:“今天被认为是合乎真理的认识都有它隐蔽着的,以后会显露出来的错误的方面”“科学史就是把这种谬论逐渐消除或者更换为新的,但终归是比较不荒诞的谬论的历史”。具体到汉服,大家对于何者为真,也是意见纷陈。古墓仙女派的“结缘”提出,可以把汉服严谨与否分五等:1、形制、版型严格参照出土文物制作。但布料花纹不一定还原;2、虽然没有足够文物出现,但是通过核对靠近时代的文物,与图像资料,周边国家或者少数民族文物,能够再进行推测性复原的;3、由大家想象出来,但是在固定的结构下,有一定几率在某一个时代出现。但是几率不大;4、根据壁画陶俑图像推测;5、完全不符合古代制作规律、上身也完全和画像完全不像的。存在几率为0%。结缘提出:“纯考据派”要求第一级,“仙女派”可以承认第五级,“古墓仙女派”认为三级以上就可以(包括第三级,三四五级可以接纳)。这一说法属于对“真”的方法论探究。也有人认为这种说法是不全面的,张梦玥提出:“汉服运动的人们所要探讨的历史上的对象,除了留存下来的具体文物外,还有99.99%没有留存下来、但是曾经在时空中真切存在过的服饰;除了我们看得见摸得着的物质性、文字化的服饰外,还有所有古人关于服饰的思想观念。”此外,对于考据的结果如何运用,是一比一的复原,还是需要因革损益?“东岛”认为,明代在再造华夏的过程中,是“上采周汉,下承唐宋”的,但并非百分百复原,而是随着物质条件的发展、技术的进步、思想理念的变化等有所因革损益。琥璟明则提出:“见的文物越多,越能发现古代制衣的变化性和随意性,古代总有些东西不会按你的预想出牌。我们需要去研究多样性,但是在实际应用和落地的时候,却要进行归纳性的总结,找到一些更加简洁更有秩序的方式来处理我们的汉服。而不是见到什么文物都一个劲的往汉服这个筐子里面放。”对于美的问题,这个只能说在物质日益发达的今天,美已经是必需品,正所谓“说一千道一万,衣服首先要好看”。如果是古服复原研究,只能讲“真”,而现代汉服,必须兼顾“真善美”。

“以实践为用”,就是前人讲的“经世致用”。这包括两个方面,一个是对于“服”,二是对于穿上“服”的人。对“服”,即对服饰的设计、制作和穿着、运用。衣服最终是用来穿的,必然要满足不同群体的需要。有同袍说:“如果真的是从几十、到几百、到几千、再到几万都能有的话就好了。如果发展到一定程度,有那种真正意义上的高定店汉服,那就能满足那些传统文化相关工作人员在礼仪场合对服装的需要了”。目前汉服市场中,女装占绝大多数,女装中青少年又占绝大多数,这说明汉服离自己恢复“民族服装”地位的梦想还有很大距离。“致力于用”,既包括适应、走进现代生活,又包括主动营造传统文化复兴的氛围或者说文化生态。复兴不是复古,我们穿汉服,终究是现代人穿汉服,所以如何将汉服与现代生活结合起来一直是人们在思考的问题。但我们不是简单地适应现有的一切。溪山琴况曾说:“如果继续都过洋节,传统节日继续萎缩,那么传统节日穿汉服就失去了必要;如果继续由西式婚礼占主导,那么汉服婚礼服就无人问津;如果成人礼仍然沿用目前庸俗丑陋不伦不类的样式,传统冠笄礼被彻底抛弃,那么汉服也就不可能成为成人礼的礼服;如果社会继续沿浮躁浅薄庸俗盲从的伦理和文化轨道下滑,那么只能使人们对传统服饰和传统文化更加隔阂甚至仇视。”所以,他提出了“欲汉服复兴,功夫在‘服’外”的理念,即用民族文化整体的复兴来带动和促进汉服的复兴,又用汉服的复兴来巩固、发展这种文化生态。由这一思路衍生的“服饰·礼仪·节日复兴计划”,塑造了汉服运动十多年的主要模式,借助仪式、节日、商业的三大模式,将汉服运动引向纵深。经过长期的努力,我们迎来了今天汉服快速的发展的大好局面。然而,“汉服不是一个终点,而是一个起始”。穿上汉服之后呢?溪山琴况提出的是“汉服运动第三阶段:让优秀的华夏文化真正成为我们的信仰和生活方式”“我们已经用汉服改变了我们的外形,我们更要用华夏衣冠重塑我们的精神和灵魂。”百里奚则将其诠释为“化民成俗、再华夏化”“将汉服汉文化深入民众日常生活之中,变成具备强大竞争力的新生活方式,使远人来之,人人心向往之。”真正从“衣冠”走向“博远”,从“重整衣冠”走向“再兴华夏”。

“以人为本”,就是发展为了谁?发展依靠谁?我们复兴汉服,是把人当作复兴的载体和力量,还是把人当作复兴的目的和服务对象?应该说,两者兼而有之。哲学上认为“人既是目的又是手段”。复兴汉服,需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不论是将汉服复兴、华夏复兴作为终身事业的复兴者,还是被汉服之美与深厚文化所吸引的爱好者,还是其他传统文化圈子乃至普通公众为了某种需要愿意穿着汉服的使用者,我们都可以为华夏衣冠的传承弘扬做出自己的贡献。而礼乐衣冠的复兴,终究是为了人的发展,充实我们的生活,提升我们的境界,满足人们的美好生活需要。人,包括过去的人、现在的人、未来的人。我们传承华夏衣冠,就是对祖先曾经的坚持的告慰;我们穿着华夏衣冠,是对当下自己生活的丰盈与提升;我们发展华夏衣冠,是告诉未来的人,“功成不必在我,功成必定有我”,这个时代的人做了这个时代应该做的事情。2013年,杨娜将汉服大事记修订版命名为“中国梦·汉服梦”,是啊,如果说2003年的时候,汉服真的只是个遥远的梦想,今天梦想却正在照进现实。让我们都“敢于有梦、勇于追梦、勤于圆梦”,让我们在前人已经开拓的道路的基础上,继续前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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