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把杜甫的诗集像拧毛巾一样拧上几下,大概能榨出一杯眼泪;但要是换了李白的诗集,榨进这杯子里的,就该变成满满的美酒了。
李白是公认的“诗仙”“酒仙”,他笔下关于“酒”的诗句数不胜数,拿来玩飞花令那是极好的: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行路难》其一风吹柳花满店香,胡姬压酒劝客尝——《金陵酒肆留别》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将进酒》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客中行》
……
这些诗句,或是痛快淋漓,或是薰然缥缈,都充满了强烈的个性,用当代流行语言来说:
这些诗,很李白
。
但李白也有把酒变成眼泪的时候
。
他有一首小诗,不出名,也没什么惊天动地的句子,读来也不会有甚肝肠寸断之感,但却会让人久久难以忘怀:
哭宣城善酿纪叟
纪叟黄泉里,还应酿老春。夜台无李白,沽酒与何人?
注:
《全唐诗》中此诗有两个版本:1. 纪叟黄泉里,还应酿老春。夜台无晓日,沽酒与何人?(《哭宣城善酿纪叟》)2. 戴老黄泉下,还应酿大春。夜台无李白,沽酒与何人。《题戴老酒店》)小诗妹背的这个版本是上海辞书出版社经典读物《唐诗鉴赏辞典》综合两个版本的优点所定。(在此我们暂时不考虑李白“批发”悼亡诗的可能性。)
宣城,是李白精神故乡。
在这里,他和汪伦有过“桃花潭水深千尺”的情谊,给校书郎李云写过“举杯消愁愁更愁”的名句,跟敬亭山处过“相看两不厌”的美好时光,还在秋浦看过冶炼时“炉火照天地”的壮观场景……
而纪叟,是这些美好瞬间里的一个独特存在。
虽然他只是一个平凡的老人,但他却凭借精湛的手艺,为诗仙提供了不可或缺的创作源泉——美酒。
李白从来不吝把这些给予他温暖或者悸动的平凡人物写进诗里——
横江馆前劝他“如此风波不可行”的津吏、五松山为他“跪进雕胡饭”的荀媪、秋浦矿产地“歌曲动寒川”的冶炼工人、丹阳江边“拖船一何苦”的纤夫们……
所以不必怀疑,为什么他会为这样一个人,写下这样一首“哭”诗。
一直以“仰天大笑出门去”“明朝散发弄扁舟”形象示人的诗仙李白,这辈子可能只在诗里“哭”过四个人。
就是他诗集中最后的六首诗:《哭晁卿衡》《自溧水道哭王炎三首》《哭宣城善酿纪叟》《宣城哭薛征君华》。
晁衡就是著名的遣唐使阿倍仲麻吕。天宝十二载
(753)
,他在返回日本的途中遇到大风浪,大家都以为他死了,李白就给他写了《哭晁卿衡》:
日本晁卿辞帝都,征帆一片绕蓬壶。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
在李白的想象当中,晁衡的死法相当浪漫,是伴着白云明月,在大海中沉没的,虽然悲哀,却是一种配得上诗人的死法。
但实际上,晁衡大难不死,随风漂到海南,又辗转回到长安继续当官,大历五年
(770年)
在长安过世。
电影《妖猫传》,阿部宽饰阿倍仲麻吕
而写给纪叟的这首诗,同样有着浪漫的想象。
在李白的想象当中,黄泉之下的人们也在做着和生前同样的事,而纪叟,自然是依旧酿酒了。
——纪老头啊!你在黄泉之下,也会继续酿那美味的老酒吧?!可是,我李白不在那里,你的酒要卖给谁呢?
能吸引诗仙的美酒,必然是不愁销路的,那李白为什么会固执地认为,除了他,没人会去买纪叟的酒呢?
我想,其实李白想说的也许是,除了他,没有人能真正品尝出纪家老酒的真味吧!
是啊!李白到过那么多地方,和那么多人喝过那么多场酒。又有谁是真正懂他的呢?
在洛阳天津桥边的酒楼上,他和“海内贤豪青云客”相聚痛饮,“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
在洞庭湖,他跟刑部侍郎李晔、中书舍人贾至在船上碰杯,望着湖上的白云明月哈哈大笑道:“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
在鲁郡东石门,他勾着迷弟杜甫的肩膀,醉语里带着一股子老大哥特有的语重心长:“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
爱热闹的人,本质上其实是寂寞的。李白豪情万丈的外表之下,也藏着一个寂寞的灵魂
。
李白喝酒,似乎必须得有人陪着——汪伦、岑夫子、丹丘生、斛斯山人……而且多在送行的时候,有时候是别人送他,有时候是他送别人,无论如何都要热热闹闹地喝一场,大醉之后再各自离去。
若是没人陪他饮酒,他就要和月亮、和影子对饮,再不然就和友人隔空唱和饮酒诗,总归,不能是真正的“独酌”。
让我们设想这样一个场景:在某个慵懒的午后,李白独自走进纪叟的小酒馆,掏出钱来打了一壶酒,四顾之下,见无人可与对饮,便盯上了店主人,于是,就有了这样的醉话:
“来来来,咱哥俩一起喝一杯。”“好酒啊好酒!”“这么好的酒,竟然没人来买,真是不识货!”……“我就要离开宣城啦!等我下次再来,我一定给你的酒店写一篇超牛的广告诗!让所有的人都来买酒,哈哈哈!”……“我回来了,老纪你在哪里啊!”……
就像杜甫在两年前写的那样: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告别,往往从相遇就已经开始了
。
好在,李白不用为黄泉里的纪家老酒销路发愁太久,这时候已经是公元761年的冬天,离他去黄泉找纪叟,也不过一年的功夫。
当然,这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这件事。
他只是叹了口气,在酒店的墙上写下了这首小诗。
他已经经历了太多,不再像年少时失去友人时那样“禫服恸哭,若丧天伦。炎月伏尸,泣尽而继之以血”
(《上安州裴长史书》)
,他哭完了还可以继续喝酒,只是从此,心上的裂痕,又默默地多了一笔。
每次读到这首诗,我的脑海里总会出现类似《镰仓物语》中“黄泉之国”的画面,算是自动给李白和纪叟的友谊补上一个快乐结局:
黄泉下的世界,和人世一样热闹,除了没有太阳之外,一切都好
。
初入黄泉的李白,第一件事就是到处寻找心仪的酒馆。
他拉开一扇木门,看到了熟悉的摆设,闻到了熟悉的酒香,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说:
“太白,你也来啦?答应我的诗呢?!”“写啦!喏!这辈子总共写诗哭过四个人,你算一个,兄弟仗义不?”“哈哈哈那感情好,你把另外三个都找来,我请你们喝最好的酒。”“好主意,王炎和薛华很快就到,但是晁衡那家伙没死成,真是白哭了!”“没关系,总有一天会来的嘛!”“是啊!你说得对,干杯!”“干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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