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没有人比我更苦了
站在潇潇风雨路里,刘禹锡的视线已被模糊,看不见远方,也看不到自己的前路。
刘禹锡的人生,用几根线就可以串联起来——被贬的路线。
身在庙堂,谁没有被贬的时候?即使跟皇帝长了一条心,也都要经历被贬,被贬是为官的正常路线,凭什么就刘禹锡苦不堪言?
其他人的凄惨,还真比不上刘禹锡。
刘禹锡曾经很过一段风光日子,那是唐顺宗永贞年间,他跟“二王”之一的王叔文搭上了关系。
当时朝廷的关系是这样的,王叔文、王伾是唐顺宗当太子时陪读书的,唐顺宗刚即位身体就不好,只能躺着,但身残志坚的唐顺宗并没有放弃工作,虽不能亲自操持,任务却可以交给信任的两个伴读。于是,永贞朝的一些想法和文书,基本都由王伾交接往来,王叔文主持执行。
王叔文特别欣赏刘禹锡和柳宗元,便把他俩招来当具体操作者。这样一来,大唐的权力的下放秩序也就是这样——皇帝、王叔文、刘禹锡/柳宗元。他们是最中枢的人物。被称为“二王、柳、刘”。其余还有韦执谊、韩泰、陈谏、韩晔、凌准、程异等人,该组合从事的事业,后来称为“永贞革新”。“永贞革新”的第一要义,就是遏制唐朝越来越崛起的宦官势力,削弱藩镇割据势力。
可惜唐顺宗身体不争气,奶酪被动的宦官发起反击,唐顺宗被迫让位给太子李纯,永贞朝就此结束,执行到一半的革新,也就在新天子唐宪宗即位后被中止。
尽管唐宪宗对唐顺宗的改革并不反对,但父子两又存在着“你下我上”的帝位继承关系,所以,唐宪宗一上位,老父亲的班底注定了要滚到山高水远的地方。二王和上面所提的所有名单,被一起放进了可回收垃圾站——王伾被贬为开州司马,王叔文被贬为渝州司户,其他八个人也都被贬为偏远地区的司马。自此,他们又有了另一个组合称呼“二王八司马”。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本来不算什么,可唐宪宗不一样。唐宪宗对支持老父亲的那一批人已经厌恶到了“逢恩不宽恕”的地步——无论遇到什么大赦令,他们都只能在原地待着。这就让人很绝望了。
二王在被贬没多久就各自凋零,八司马虽然顽强活着,但他们八人的名字自此变成霉运代表,仕途上升空间基本被断绝。
刘禹锡当时被贬为郎州司马,在今天的湖南常德,也就是他今后长居的巴山楚水凄凉地之一。
所以,刘禹锡的诗开口就说“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但刘禹锡也并非二十三年不间断地待在外地,山不转水转,在湖南近十年,当朝宰相将他捞回,结果刚回来的刘禹锡忍不住“诗豪”本色,跑到玄都观写了一首讽刺意味浓郁的诗《游玄都观咏看花君子》。这首诗的标题后来加上了时间年限和地点,叫《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大大地讽刺了一把现在朝中得意的人,都是自己走了以后靠巴结上位的。这种指摘,可不只是朝廷官员被骂,在位的唐宪宗也被暗指为不辨是非,专用佞人。不仅宰相受不了,唐宪宗也怒不可遏。
好不容易原谅你,你又闹什么幺蛾子?
唐宪宗下旨,要把刘禹锡贬到今天的贵州遵义做刺史,比之前的郎州司马还远。幸亏御史中丞裴度借刘禹锡上有80岁的老母为由,劝皇帝下手轻点。宪宗本来不答应,纠结了几天怒气终于消了,遵义不去,就去南边广东当连州刺史吧。
这一贬,刘禹锡开启了后十四年的流浪旅途。从连州到夔州(重庆奉节),再到和州(今安徽和县),刘禹锡的大半生都在路上,连皇帝都熬死了好几任——唐肃宗、唐宪宗、唐穆宗。更凄苦的是,这些偏远落后地区的人跟中原习俗相差很大,也不会说大唐官话,刘禹锡只能天天蹲在家里过死一般冷寂的生活。
一直到唐敬宗的宝历二年,朝中几番变换,刘禹锡才从凄凉地被赦回到东都洛阳。此时他已经年过半百了,出去时是壮志未酬的青壮年,如今已是两鬓斑白,54岁的落魄老翁了。
这样凄苦无望的人生,有没有把刘禹锡打垮?答案是并没有。望不到头的过程中没有,后来回首往事时,也没有。
2.中年人不崩溃
刘禹锡从和州回洛阳,在半路扬州遇到从苏州回洛阳的老友白居易,好朋友见面,别的休论,“我有故事你有酒”,先喝个昏天暗地再说。
酒酣之后,俩人开始聊天。刘禹锡的经历,白居易想想都觉得可怕,写了一首《醉赠刘二十八使君》为刘禹锡鸣不平:
为我引杯添酒饮,与君把箸击盘歌。
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
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
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他是“国手”,可是被命运压了一头。抬眼看到那么多不如他的人都风光无限,而他却只能长久寂寞。满朝官职那么多,大家都各自安好,而他却只能在偏远地区虚度岁月。
最后白居易无比同情地说:“我知道有才名的人都会受点挫折打压,但你连续二十三年都如此曲折不平,实在是受了太多磨难啦!”
遇到老友对自己凄苦历程如此感同身受,刘禹锡本该跟白居易抱头痛哭,感激涕零天涯沦落还有知己,可诗豪就是诗豪,谁说中年人就要崩溃?刘禹锡当即回了一首《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在巴山楚水这凄凉地是事实,二十三年被朝廷遗弃也是真,今天再回来,值得感慨的确实很多。可是,他的注意力却不在这些,笔下陡然一转:侧翻的船旁边也不见谁因为害怕而不再开船了,仍有千帆在不断地驶向前路,枯萎了的树前头,万千树木也会再遇春天。
末了,还是刘禹锡安慰白居易,好了,今天听你这首诗歌,我们一边喝酒,一边重振精神吧。别人借酒浇愁,他是越喝越精神,越喝对生活越有憧憬。
后人显然对刘禹锡的回诗比较认可,“暂凭杯酒长精神”,也成了遇挫的一种疗伤法。
这只是个开始。回到长安后,刘禹锡偶然又跑到大唐桃花最佳观赏地玄都观去参观,然而,他挑的时机却不是春天,桃花也早就没有了,只有一些菜花铺满园,刘禹锡一心痒,又写了一首《再游玄都观》: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
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盛开的桃花不见了,曾经把持朝政的那些人去哪里了?我刘郎今天又回来了!炫耀张扬的做法,让不少人恨得牙痒痒。
当然,刘禹锡的被贬不赦,跟这种傲慢的性格有莫大的关系。当时的人听说刘禹锡的两首玄都观,也都纷纷感叹,他的才华是首屈一指的,可惜性格太狭隘尖锐。包括当初主持改革时,只要不依附刘禹锡和柳宗元的人,无论正直与否,悉数被贬斥出去,排除异己到了跋扈的地步。不过,从另一个角度说,作为主持改革的人,有时候也不得不排除异己,排除不是为了陷害,而是自己要大展拳脚,不能让阻碍在旁边干扰,使革新难以推进。
事实证明,刘禹锡的尖锐只是对那些政敌,个人的心胸倒是很坦荡的。当初游玄都观的讽刺诗,导致一度再贬,他也完全不伤心,且看《浪淘沙·其八》:
莫道谗言如浪深,莫言迁客似沙沉。
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
别说谗言像波浪一样深不可测,别说被贬的人只能像泥沙一样沉到水里无人知。“是黄金总会发光的”,要经过千万遍的过滤,吹尽了一堆沙土,金子才会重现人间。
不怨天尤人,不委过于人,刘禹锡用豪迈的心境告诉白居易和世人,没有什么可以击垮他,他总是积极向上的。
不仅中年不崩溃,刘禹锡的老年也不颓废。
到了老年,白居易自感事事不称手、不如意,写了一首《咏老赠梦得》,对刘禹锡感慨人老了的无能为力:
与君俱老也,自问老何如。
眼涩夜先卧,头慵朝未梳。
有时扶杖出,尽日闭门居。
懒照新磨镜,休看小字书。
情于故人重,迹共少年疏。
唯是闲谈兴,相逢尚有余。
咱俩都老了,老了就这么不中用,眼睛干涩得一到晚上只能赶紧睡,稀稀疏疏几根头发没必要梳了。平常也只能关着门不跟外界来往,即使出门吧,有时还要用拐杖才敢走几步。镜子不敢照了,字写小了的书也费眼睛,唯一值得高兴的,就是咱俩还能再聚聚聊聊天。
白居易把老年描述得一无是处,而刘禹锡则只要活着,仿佛永远在兴头上。回《酬乐天咏老见示》说:
人谁不顾老,老去有谁怜。
身瘦带频减,发稀冠自偏。
废书缘惜眼,多灸为随年。
经事还谙事,阅人如阅川。
细思皆幸矣,下此便翛然。
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没有人不考虑老年的事,人老了鼻涕眼泪都控制不住,可不讨人喜欢了。身体日渐消瘦了,头发稀疏扎不住也是实情。为了爱护这还能模糊看得见的眼睛,我也不怎么敢看书了,还要经常用艾灸除除湿。
刘禹锡画像,真的很瘦
但是,尽管这么多不如青壮年的吧,细细想来其实老年也有好处的。我们经历的事多了,见识就广博了,看过的人多了,识人上面就不容易被骗。只要想开了,老年也可以夕阳无限好啊。你别说太阳落到桑榆之间已经来不及了,它的霞辉还可以把漫天映红呢。
刘禹锡的人生简直是一本心灵鸡汤书,不管多凄惨,他就是不服输,并真心地赞美人生每一个阶段。就像《陋室铭》中明明已经那么清贫了,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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