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四十四年,久困科场的袁中道参加了在京的会试,放榜之日,终于“得中试捷音”。

此时他四十七岁,回首往事,十六岁考中秀才可谓少年得志,然而三十年间六次乡试、四次会试,昔日奋迹云霄的志向日渐消磨。行将半百,功名珊珊迟来,怎不由他心生感慨:

予奔波场屋多年,今岁不堪其苦,至是始脱经生之债,亦甚快。但念老父及两兄皆不及见,不觉为之泪下。——袁中道《游居杮录》

四年前,老父去世;七年前二兄宏道去世;十六年前长兄宗道去世。无怪乎中道“泪下”,公安三袁,同样文章声闻海内,然而相对于两位兄长科场之路的顺遂,他的进士及第实在等得太久。

隆庆四年,家住湖北公安之长安里的秀才袁士瑜,又得一子。长子宗道十一岁,次子宏道三岁,而今新生之子取名中道。

袁士瑜欢喜非常,但更令他欢喜的是他很快发现三个孩子都有项橐之才。

宗道十岁即能赋诗,宏道四岁已能属对,中道十一岁作《黄山》《雪》二赋,下笔凡五千言。公安三袁之名,渐播渐远。

万历二十一年,兄弟三人赴麻城一同拜访了鼎鼎大名的李贽。李贽评说他们:“伯也稳实,仲也英特,皆天下名士也”。

三人中又以中道少年英气,极得父兄厚爱,宗道在《答梅开府先生》书中说:“三弟,愚兄弟中白眉也,阿兄颇心逊而私赏之”。

中道率性洒脱,但陡遇挫折也难免郁闷寡欢。六年前长兄宗道会试第一,选庶吉士,授翰林院编修,前一年二兄宏道进士及第,中道却已乡试两次落榜。苦闷无由排遣,中道有了人生中第一次吴越之游。

在拜访李贽后,中道和好友丘长孺买舟东下,人生中快意潇洒的自我放逐开始了。

袁宏道在《龚惟长先生》书中说:

“目极世间之色,耳极世间之声,身极世间之鲜,口极世间之谭,一快活也。”

这种极世间声色的生活观,中道深得旨趣。如果说第一次吴越之游,中道意在一抒胸中抑郁之气,那么第三、第四次乡试落第后的中道的两次吴越之游,显然是颓然其中了,寻名山,访胜友,左美酒右佳人,笙歌宴饮、诗酒茗谈中,乐而忘返。妙笔依旧生花,而自作旷达的悲凉意味亦显现无遗。

春光秋月尽可度,最是宅边桃叶渡。夜饮朝歌剧可怜,繁华极是伤心处。领略东风快放颠,任骂轻薄恶少年。闲来乞食歌妓院,竿木随身挂水田。沉湎放肆绝可笑,乡里小儿皆相诮。君不见擘天金鳷啖老龙,榆枋小鸟难同调。——袁中道《放歌赠人》

客游之中如此,居家之日亦时时买醉。宗道在《致三弟》书中说:

“邑中人云:弟日来常携酒人数十辈,大醉江上,所到市肆鼎沸。以弟之才,久不得意,其磊块不平之气固宜有此。然吾弟终必达,尚当静养以待时,不可便谓一发不中遂息机也。”

以酒解忧、好游成癖、流连欢场,以消胸中垒块不平之气,既是科场失意使然,亦因于性情,更源于晚明士风熏染。

明代苛政积弊之多,为历代所不及。万历朝权利集团的倾轧、吏治的腐败,使得国运日下。理学对思想的束缚,促使了心学在下层的盛行。李贽的肯定人欲、鼓出自由、追求真实自我的思想直接影响了三袁。

袁中道正是在这种环境下任情恣性,闲抛闲掷着自己的才情与光阴。

万历二十八年,袁中道应顺天府乡试再次落第,十一月二十六日得京中宗道讣音,长兄规戒之言犹在耳际,却是人天永隔,中道抚膺大叫,悲恸不已。腊月初赴京料理丧事,次年四月扶柩水路回公安,备极艰辛。对兄长,中道是深情的,以致多年后见到宗道遗诗,犹泪如雨下。

和中道同时扶柩归来的还有任职礼部乞假回公安的宏道。较之宗道,中道和宏道的性情才识更为接近,他们除了是兄弟更是同学、知己,也是诗文创作上的盟友。

对李梦阳、李攀龙“前后七子”的复古模拟主张,三袁提倡诗文创作须“从自己胸臆流出”,写“本色独造语”,所谓“独抒性灵,不拘格套”。三人的诗文,宗道开风气之先,领袖无疑是宏道,中道则推波助澜。

大运无终尽,细柳不常灼。金樽盛美酒,郁郁胡不乐。以手摸头颅,隆隆一具骨。暂时属我身,谁知非我物。转盼忽如电,微躯戢一木。乌鸦鸣其上,青蛙叫其足。白蚁如白粲,行行相蚀驳。——袁中道《 咏怀四首 其五》

宏道在《叙小修诗》中论中道诗说:

“……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有时情与境会,顷刻千言, 如水东注,令人夺魄。其间有佳处,亦有疵处。佳处自不必言,即疵处亦多本色独造语……”

宏道居家期间,和中道或宴客或出游,二人觞咏诗文、切磋学问,兄弟怡怡,这是他们人生中难得的时光。

万历三十一年中道乡试中举,但喜悦停留时间并不长,紧接着是两次会试落第。落第后,中道又向往起散心抒怀、涤浣俗肠的远游生活,在宏道返京任职后的万历三十七年,中道再次东游吴越。

这一次吴越之游经汉阳、过金陵、走镇江、抵扬州,一路之上,袁中道探古寻幽、问学会友,所过之处,援笔为记。

同我真往游棲霞山。山去燕子矶三十里,途中黛色层叠,包络田畴,因憶靖节“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之句。至山,寓老宿苍麓禅室。楼后开窗,见巉岩有落势,亦一佳处。蹑径过石梁,寻中峰涧道,石皆为中贵所凿,如蜂房,令人欲呕,遍寻山中佳石皆损。至乳泉,啜一盏而行。下至千佛岩,岩亦架以阁,重墙围绕,旧时佳本皆伐去。品外泉溷浊,不复上沸。路如永巷,令人一步一恨。过方丈,由小门入大殿礼佛。树色皆为重墙所隔,时日如炙,急往觅天开岩,息于珠泉。过般若台,坐丛桂下,行乱石涧边,石多太湖者。乔松夹路,远望岩壑,了不可测,甚有幽意。抵岩,岩石巉巉,数月前忽中裂一片塞路。岩下为好事者刻禹碑,作一石墙置之,大损石趣。归,纳凉于白莲池上。时白莲盛开,香风满一山。 ——袁中道 《游居杮录》

游山玩水固然逍遥,求取功名依然继续。为万历三十八年的春试,中道由扬州北上赴试。时乖运蹇,中道又一次落榜,宏道陪中道一同南归公安。

七夕后,中道欲筹划远游时,宏道偶发火病。中秋后,宏道火病渐加,中道始惶惶不安,朝夕省视,卧不交睫。九月初六日,宏道一睡不醒,阖然而逝,中道痛不欲生。

痛哉痛哉!一朝遂失仁兄,天崩地裂,以同死为乐,不愿在人世也。予亦自绝于地,久之始苏,强起料理棺木。——袁中道《游居杮录》

此后数年,中道都无法走出兄亡的悲痛,丧葬事宜亦数年奔波。复观海内知交,也半已零落,不幸接连发生,万历四十年春,老父袁士瑜也去世了。

闭门清坐,微月蒙蒙。坐紫荆花下,内悲父兄,外悼友朋,因病戒酒,寂寂无一人往来可以倡和者,不知余生何以度日。——袁中道《游居杮录》

父兄长逝,自己多病之身,一事无成,料理家事亦只能坐看田产散尽,悲痛悔恨,又于事何补?

为父守孝三年后,万历四十四年,中道终于进士及第。正如中道自己所说,及第只是一了经生之债。

自万历四十六年起,在连任徽州府教授、南京礼部主事、南京礼部郎中几个虚职后,袁中道以疾辞官。天启六年,五十七岁的袁中道病逝于南京。

中道才高情深、也率性任真;他有关心民谟的理想,也渴望俗世的富贵;蹉跎场屋,抑郁愁牢,耽于酒色,以至多病,极恋繁华,又心中向道。今人季维斋说“以清苦粹然之趣盱衡之,小修不免为俗子。实则以大道观之,小修确为俗子也。”

生逢江河日下的大明王朝,没有显贵的功名、没有拏云的事业,但作为公安派重镇,俗子袁中道留下的是他不羁的生平和不朽的诗文。

END

作者丨方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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